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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来 3名60后在深山为500余种珍稀药草建了个“家”

  垫江县沙坪镇重庆东印山林草药用植物种质资源库基地,张思砺(左)、文刚(中)、张岩(右)在基地里交流。(受访者供图)

  11月18日,垫江县沙坪镇,重庆东印山林草药用植物种质资源库基地。

  刘正宇(左)和科考团成员在野外寻找植物。(受访者供图)

  11月18日,张思砺(左)、文刚(中)和村民在基地里除草。

  开栏语

  于浩渺宇宙,人类是如此渺小,每个人都生而平凡。然平凡的人往往能给我们最深的感动——或是瞬间的善举,或是长期的坚守,抑或内心那一缕执念化作了现实的价值体现。

  每一个感动的瞬间、每一段温暖的故事,都是一个普通人对初心的坚守、对美德的传承,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彰显出平凡人的精神、价值、力量与担当,能温暖别人、驱散阴霾,推动社会朝着更美好的目标迈进。

  平凡的人,散发着新时代的凡人微光。当一束束微光汇聚在一起,就能照得更亮、照得更远,照亮一座城。

  即日起,重庆日报推出“凡人微光 温暖山城”栏目,向广大读者讲述这些平凡之人的故事。敬请关注。

  航拍镜头下的垫江县东印山,宛如一条蛰伏群山中的卧龙。

  11月18日清晨,山中薄雾还未散去,隐藏在林间的林草药用植物种质资源库基地,静谧且幽深,又略带神秘。

  张思砺和三名志愿者正踮起脚尖,将药草上方的篷布一张张揭开。

  “今天天气好,要让这些药草晒晒太阳。”张思砺揭开最后一张篷布后,捶了捶腰,抬头,目之所及,皆是重峦叠嶂。

  “这些药草扩繁成功后,就可以试回归了,迁回它们的原生地。”说到“回归”这两个字时,他疲惫的双眸陡然亮了几分。

  张思砺、文刚、张岩三人均是60后,也是多年挚友。8年来,他们与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合作,先后进行了36次科考,对520余种名贵珍稀中药材植物进行迁地保护,在东印山上打造了占地100余亩的“本草园”。三人称,这8年也是自己心灵“回归”的过程,如同这些即将回归原生地的药草。

  他们的故事,吸引了上合组织国家多功能经贸平台数智产业经济发展工作委员会的注意。今年11月1日,考察团实地考察后称:“看似是个神话,却被3名60后做成了,他们创造了奇迹。”随后,双方达成协议深化合作,将共同致力于珍稀野生药用植物保护及森林食品的研发生产。

  抢回来

  每“抢”回一株药草,心情就沉重一分

  “这是我看过的第57个地方。”沐着山风,身着迷彩服、脸色黝黑的文刚告诉记者,他和张思砺、张岩均在农村长大,工作后也算事业有成,且都有个田园梦,“30年前,我们就开始寻找一个将来可以一起养老的地方。”

  他们最终被东印山的“原生态”所吸引。这里植被良好、立体气候明显、未遭受过污染,同时伴随的还有“五无”——无路、无电、无水、无土、无人(劳力)。

  2015年,文刚和张岩承包了东印山上300多亩山林,想在林间的荒坡上种植纯天然油茶树,榨出真正的森林食品茶油。油茶树要种植8年才能大规模挂果,因此多年来他们几乎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可仍坚持不施一滴农药、一粒化肥。

  没想到,不久后的一次意外,让他们“不务正业”,干起了一桩看不到产出的“蠢事”。

  这次意外缘于两人的好友张思砺及其友人刘正宇在金佛山待了几天。

  刘正宇是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原资源室主任,专注药用动植物资源分类研究工作40多年,国内5种珍稀植物以他的名字命名,被中国中医科学院聘任为“神农学者”。也是他,向全世界宣布:崖柏并没有在地球上绝迹,中国仍存在一定的野生种群。

  张思砺从小就对中草药感兴趣。那次,二人在金佛山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几株珍稀药草——干岩矸。

  “此药能抑制肿瘤细胞。”张思砺说,刘教授当时很兴奋,因为他已多年未在野外看到过这种药草了,“他很痛心地说,受环境污染、栖息地破坏和过度开采等因素影响,许多中药材植物的分布面积和种群数量都在逐年减少。这意味着,未来,传统中医学可能失去大量潜在的药物来源。”

  那次回来后,张思砺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将这些珍稀药草迁到两位好友在东印山的森林食品基地保护起来,让其不至于灭绝?

  张思砺这一想法得到刘正宇和文刚、张岩两名好友,以及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的支持。

  “东印山植被丰茂,森林、湿地、砂土地等生境系统相互渗透,形成了光照充足、温湿度适宜的局部小气候,各种酸碱度的土壤均有,确是栽种药草的极佳场所。”刘正宇说。

  由此,基地里多了一方“药谷”。

  此后,但凡节假日,张思砺便跟随刘正宇奔波在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探神农、登秦巴、爬娄山、进武当……先后在云贵川渝鄂陕等地区进行了36次科考,历经艰辛调查采集各类植物标本上千份,将520余种珍稀名贵中药材资源移植到东印山。

  然而,每“抢”回来一株珍稀药草,张思砺的心情便沉重一分——

  独花兰,曾有人在巫山竹贤、彭水黄家发现过。可2020年张思砺再去竹贤时,寻遍深山也未见其踪迹,最后在一村民家的花盆里发现两株,花高价买了回来。2021年,有人在汉中发现20多株,2022年张思砺再去时,却没有了。

  麻栗坡兜兰,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据记载,10年前在金佛山西坡有1000多株,2021年张思砺在那里发现9株,2022年变成了4株。今年,他不敢再去了。

  “每一次发现,都是一次心痛。”张思砺告诉记者,“因为这个事越去做,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珍稀药草在迅速消失。”

  前期基地庞大的投入和近乎为零的产出,本就让文刚和张岩举步维艰,可他们还要花精力和劳力去管护越来越多的药草。张思砺思索再三,找到一个林业系统的朋友,看是否有针对野生药用植物抢救的项目支持。

  对方一句话便让他语塞:“你先说说,这个事预期的经济效益有多高?”

  末了,对方还加上一句话:“垫江地势平坦,能种油茶的地方多得很,他们非要去东印那个荒山里去种。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傻,没想到你也跟着越来越傻。”

  张思砺沉默着回到东印山,和文刚、张岩商量,中药材这个事还搞不搞、怎么搞?

  “茶油实现量产后,我们就能以油养药。搞,继续搞!”文刚和张岩的支持,再度燃起了张思砺内心那险些熄灭的火苗。

  文刚还给药谷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本草园。

  仿生栽培

  为每株药草提供最适宜的生长环境

  药材名、用药部位、性味、功效、运用——记者在本草园看到,每种药草旁,都立着一个用防腐木制成的、印着各种信息的标牌。

  张思砺蹲在地里,仔细查看这些宝贝。

  他身着陈旧的夹克,全身都是泥污,连头上那顶褪色的帽子上也沾着泥。他面色憔悴,唯独一双眼睛泛着光。

  “濒危珍稀的野生植物,往往对生存环境要求极为苛刻。所以比抢回来更难的,是让它们在这里存活。如果不能存活,我就是在搞破坏。”张思砺欣慰地说,还好有刘教授指导,“抢”回来的药草目前基本上都活了。

  刘正宇指导他要仿生栽培,即模仿野生植物原有生境,帮助它们易地存活。这看似简单,其实有着大学问。

  以干岩矸为例,这种药草喜欢湿润半阴的环境,但又不能直接淋雨,过分潮湿易烂根。

  张思砺从重庆市药物种植研究所移栽了10余株人工繁殖的干岩矸到东印山后,专门搭建了钢架棚,精心呵护。可1个多月后,这些干岩矸还是长得不怎么好,甚至有几株还出现了萎蔫。

  “刘教授来了一看,就说土壤有问题。”原来,野生干岩矸一般长在悬崖上凹进去的地方,喜石灰岩风化后混合腐殖土的土壤。于是,张思砺每年都前往野生干岩矸的原生地金佛山,从陡峭的绝壁上撬下一块块石灰质土,又一筐筐运回东印山。

  几乎每一种植物的迁移,都要经过反复试验,才能找准最适宜其生长的条件。

  在本草园的崖壁上,几丛长着椭圆形叶片的草本植物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西南山区名贵的药材植物回心草。回心草原本生长于云贵川的高原一带,张思砺经过20多次试验才将其成功移植过来。

  回心草喜阴湿的水沟、山涧地带,需要光却不能直射,不能干也不能水多。张思砺先后在坡地、湿地、林沿地带进行了试种,植株长势始终不好。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一处密林下的石壁上,发现了许多苔藓植物,直觉告诉他,回心草一定喜欢这样的小生境,便在石壁上试种了两株。

  经过半个月的观察,回心草抽芽率比之前提升了一倍。他又在石壁上移栽了第三株、第四株,逐渐形成了一小块以回心草为主的植物群落。

  重庆市重点保护野生植物缙云黄芩习性亦如此,半阴半阳的崖壁最适宜其生长。“缙云黄芩原本仅生长于缙云山上,我们经过10多次栽培试验才将它成功移植过来。”张思砺最初把缙云黄芩种在田土里,总是长不好,受到种植回心草的启发,才让缙云黄芩在本草园蓬勃生长起来。

  随着本草园里的药草越来越多,需要的劳力也越来越多。由于资金有限,基地常年只请了几名山下村民做工。更多的活,则要靠志愿者帮忙。

  志愿者,是这个基地另一道独特的风景。

  “8年来,他们无偿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劳力支持,支撑着我们走到现在,让我很感动……”张思砺说,一开始就有不少朋友时常上山帮他们锄草、施肥、移栽药草等,后来朋友介绍朋友,志愿者越来越多,每年自发上山干活的志愿者达1000余人次。特别是这两年油茶开始陆续挂果,果实必须及时采摘,一到10月份,几乎每天都有五六十人上山帮忙采果、运输、榨油、包装……

  年近50岁的黄承梅家住渝北区,除了一起参与科考,她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自驾来东印山,为本草园的药草松土、施肥。她告诉记者:“可能是他们3个人的情怀感染了我,我觉得很有意义,内心也在大自然中找到了平静与纯净。”

  就这样,三个人的坚守,变成一群人的坚持。

  扩繁

  成功繁育十多种珍稀药草

  “一开始,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这些物种灭绝。渐渐地,我发现这还远远不够。”今年上半年退休后,张思砺又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进行大面积扩繁,然后将植株迁回它们的原生地,逐渐恢复其野生种群数量。

  然而,这个浩大的工程没能第一时间得到家人的支持。

  “咱总得留点钱养老吧?”妻子眼巴巴地望着他说。

  好说歹说,妻子最终让步了,却只答应将他的工资卡拿给他自行支配。

  文刚和张岩在一阵沉默后,也松了口:“毕竟,人总得干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有时遇到挫折也想过放弃,但一觉醒来好像又有了斗志。”在采访时,张思砺眼眶泛红,由于连续两昼夜忙着榨茶油没怎么休息,他的声音很沙哑。他别过头,缓了一阵,回头说:“总之这个事,还是想继续下去。”

  “让他睡会儿午觉吧。”文刚接过话茬,带记者来到一片松林下。

  看着那片长势极好的山豆根药草,文刚感慨万千:“扩繁比仿生栽培更难,更需要技术。你别看这些东西现在长得好,我们却走了不少弯路。”

  几年下来,他这个门外汉也成了半个中药材专家。

  “山豆根配以干岩矸,抑制肿瘤细胞的效果更好,目前我们在野外发现的山豆根只有26株。”文刚说,最初,他们在温室播种育苗,再将种苗移栽到基地,不想却遇上倒春寒,5亩多种苗死的死、伤的伤;去年又碰上高温干旱,损失惨重。

  最后他们选择了扦插。但山豆根是根块入药,扦插的枝条只长须根,不能形成根块。扦插约8年的山豆根会开花结出果实,得到种子后再播种,之后再长10年才能入药。

  “整个过程要18年!”文刚说,今年基地的山豆根正式进入扩繁试种阶段,面积约10亩,“如果播种后的苗子今后能成功回归原生地,那得有多好。”

  “最难的是独花兰。”休息了片刻的张思砺看上去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他说,独花兰不能自行靠种子繁育,因为其种子里只有胚根、胚芽,没有胚乳,野生环境中只能靠根部抽芽繁育。正因如此,其在野外总是聚集在一处生长。若有人采摘和破坏,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要扩繁独花兰,仅靠根部抽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显然不现实。张思砺只得花钱找到专业公司,通过人工干预让独花兰的种子能生根发芽。

  除了独花兰,其余有条件扩繁的药草,他们正陆续分批次尝试,目前已成功扩繁10多种药草。

  如四棱筋骨草对治疗风湿有奇效,张思砺指导工人和志愿者按照传统的分兜移植和扦插技术,刨出地下茎块,分成不同的种块进行播种,目前已扩繁1500余株。

  回归

  那些大山是珍稀药草的家,也是他们心灵的家

  自从首次有了让这些药草回归原生地的念头,张思砺便开始起草回归方案,几易其稿却始终不满意。

  “这的确是个大工程,困难重重。”他说。

  首先是技术问题。在东印山人工呵护下长势良好的药草,回到原生地能否存活?“以前有人回归过干岩矸,失败了,也便放弃了。”张思砺这些年翻烂了不知多少资料,却对此没多大把握,“可我无论如何想试一试。”

  其次是回归后谁来管护。即便这些药草有较高的存活率,如何防止其再度被人为破坏也是个问题。“必须得到当地主管部门的支持,还得有一支专门的队伍来管护。”张思砺说,这又牵涉到第三个问题——资金。

  今年1月,东印深山里的本草园被市林业局授予“重庆东印山林草药用植物种质资源库基地”,入选我市第二批市级林草种质资源库名单,加之前不久与上合组织签订的合作协议,再次让三位老人提振了信心。

  “已和刘教授约好,开春后便去青川和汉中科考,回来就着手准备回归的事。先试一下,成功了再想办法大面积回归。”张思砺沉默了片刻,喃喃道,“神农尝百草,始有医药。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只有在书本中,才能看到传统中医学的那些名贵药材。”

  张思砺说,这些年,这个由专家、志愿者,以及他们三个“老头子”组成的团队所做的一切,或许到最后根本没什么成果,但至少能让一部分人了解中医药,增强保护这些药草的意识,这也是一种收获,“至少在这大山里,我们寻到了自己的梦。”

  记者离开东印山时,天色已暗,回头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张思砺仍立在暮色中,望着连绵的群山。

  那些大山,是珍稀药草的家,也是他们心灵的家。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首席记者龙帆摄/视觉重庆)

编辑: 陶玉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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